【到新時代新天地中去·陶瓷藝術創作者】

　　陶瓷故鄉塑青春

　　——古鎮里的青年陶瓷藝術創作者

　　光明日報記者 李丹陽 殷澤昊

　　漫長的歲月里，順著古絲綢之路，中亞商人的駱駝和遠渡重洋的貨船把產自中國的陶瓷帶往世界各地。那時的“中國瓷”，是生活器皿。

　　瓷越千年，這門歷經傳承、積淀、煥新的藝術又將來自四面八方的年輕人帶回陶與瓷的故鄉。如今他們眼中的“中國瓷”，不只是生活器皿，還是盛裝自我表達、文化認同與理想生活的容器。

　　正如泥土與釉料在高溫中相遇的化學反應產生了陶瓷，年輕人與陶瓷在古鎮里相遇的化學反應，創造了充滿意趣的解讀、構筑和重塑。他們的創作，捏塑著心中的詩與遠方，賦予古老陶瓷文化生發于今朝的更多可能。

　　鎮滋養了人，人鮮活了鎮

　　未到江西景德鎮時，這個有著“瓷都”之名的古鎮給謝莉娟的印象就如青花瓷：古雅、純粹。而在此求學、創業后，她心中的古鎮更像自己鐘愛的彩釉：繽紛、活潑、不拘一格。

　　每逢周末，脫胎于國營瓷廠的陶溪川文創街區便迎來最熱鬧的時候。在老廠房、老窯爐等工業遺跡交織美術館、手作工作室等現代地標的空間里，陶瓷市集人頭攢動。“年輕”，是市集的標簽——攤主年輕，大多來自當地陶瓷院校或藝術工作室；顧客年輕，有藝術愛好者、網店店主，也有游客；商品年輕，都是原創設計，而非傳統工廠貨。

　　5年前，原創藝術市集已在青年群體中流行，但其中鮮有陶藝作品。當時就讀于景德鎮陶瓷大學陶瓷設計專業的謝莉娟一度很向往售賣創意的形式，并設想著“如果用陶瓷，我也能做！”

　　2018年，初創的陶溪川創意市集給了她機會。她以某次課堂作業翻模的“娃娃臉”為原型，以少女風插畫為靈感，花了3個月，攢出一批自己設計且手工制作的陶瓷胸針，利用課余時間去“練攤”，結果很快售罄。

　　“沒想到自己‘小眾’的創作這么受歡迎，這就是景德鎮！每一種風格都能得到眷顧。”初出茅廬的謝莉娟，收獲了市場的正向反饋。學校里，老師也鼓勵她大膽設計，不必拘泥于傳統。就這樣，賺到人生中第一桶金的謝莉娟，購入了一臺電動自行車，從此滿載熱情地穿梭于課堂與市集之間，直到畢業后留下來，創辦個人工作室，在陶溪川擁有了固定攤位。

　　過去10年間，數以萬計的青年人和謝莉娟一樣，為瓷而來，因瓷而留，成為“景漂”。

　　他們為古鎮的“詩與遠方”而來，奔赴當地“包容文藝青年，也眷顧手藝人”的文化氛圍；他們本身也成了古鎮的“詩與遠方”，共同搭建起包容、自由、有創造力的創作環境。

　　如今，“漂”在古鎮的陶瓷藝術創作者“幾乎人手一個工作室”，他們通過“創意陶瓷”新品類，表達感受。

　　陶瓷帶給謝莉娟的體驗是快樂，比如等待開窯時，同學們一邊嗑瓜子暢聊，一邊收集瓜子皮果殼用于制造器物表面的花紋；又如在鎮上淘些稀奇古怪的材料，配合坑燒、樂燒等不同的技法，創造充滿未知的奇妙作品。她把對快樂的感知一點一點捏成型，塑造出憨態可掬的眨眼女孩、流汗的西瓜、頭戴愛心腳踩拖鞋的桃子……

　　“也許有的作品功能性不強，只是小擺件，但足夠有趣。現在的年輕顧客也愿意為這份有趣買單。”謝莉娟說。

　　迎合年輕一代審美的創意瓷作品里，也許很難找到“傳統青花”，卻能發現以青花瓷燒制失敗的紋樣為靈感的藝術品。“不拘泥于古法的厚重或學術的嚴謹，獨屬于年輕一代的隨性、自在、自我的審美，正成為現代陶瓷文化的一部分。”有學者這樣說。

　　回鄉方知陶瓷“香”

　　遠看似玉，近看為瓷。正在國家博物館展出的“中國白·德化白瓷展”中，瓷雕人物復雜精美的衣飾紋樣彰顯著強大的藝術可塑性和表現力。德化白瓷潔白透亮，歷來多以佛像為題材。而細心的參觀者會發現，此次展覽中的瓷雕形象格外豐富：身穿漢服的仕女、翩翩起舞的少女、深情對望的戀人……這讓“原以為瓷器展無非就是盤和碗”的參觀者驚嘆：“白瓷竟可以這樣‘玩’！”

　　在千里之外的福建德化，展覽“盛放不下”的白瓷“新玩法”還有很多。讓這座有著700多年陶瓷發展史的小城悄然改變的，是一群回到家鄉、找到理想的年輕人。

　　青年白瓷創作者林似欽出生在德化的陶瓷世家，父親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林建勝。雖然和父親一起“玩泥巴”是小時候的樂趣之一，但那時他還未想過子承父業。學生時代，他離開家鄉，攻讀自己喜愛的動漫設計專業。

　　直到大三那年，林似欽放假回家時，用更接近“外來人”的視角觀看了家鄉的舞獅表演。他竟發現：每一個定格造型，很像動漫里的一幀幀畫面！他的創作熱情一下子被點燃了——如果用白瓷去表現舞獅造型，會創造出怎樣的熱鬧景象？這樣的嘗試會不會給溫潤如玉的白瓷增添一些新的“性格”？

　　林似欽的創意并沒被他人看好，就連父親也擔心，幾百年來以佛像為主的白瓷瓷雕去表現這樣的題材會“水土不服”。林似欽抱著嘗試的心態把舞獅、福娃等元素融合在一起，并借鑒了動漫風格，創作了瓷雕作品《好日子》。

　　驚喜的是，作品一經問世，便讓市場和業界耳目一新。林似欽也在這件“把自己的所學、所知、所愛融為一體”的工作中，找到了快樂。這成為他從事白瓷行業的起點。

　　在德化，越來越多像林似欽一樣“年少不覺白瓷好，長大才知白瓷香”的本地青年，回到古城，投身白瓷藝術。他們曾因各種不同的原因離開故鄉，回首時才發現，一直追尋的“詩和遠方”就在養育自己長大的故土之上。

　　“白瓷青年”們，也為古老的藝術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在傳承古老技藝的同時，這群年輕人研究如何把多種元素融進白瓷，用白瓷表現音樂和舞蹈，把白瓷運用在美術和電影創作中。他們對白瓷的工藝表現力有信心——“捏、塑、刻、搓、削、刮、接、擦、劃”幾百年沉淀的瓷雕技法足以實現千姿百態的設計；他們對白瓷的藝術創新性有信心——當年德化白瓷沖破官窯富麗堂皇、紛繁復雜的風格限制，用生動和灑脫打動著世人，可以說德化白瓷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把創新的闖勁兒刻在了基因里。

　　“唯一可能存在的短板，就是創作者的想象力。”許多和林似欽一樣的青年從業者都有同感，只有通過不斷涉獵和學習的量變積累，才會有深夜無眠時靈感爆發的質變跨越。他們暢想著，在未來創造更多受歡迎、更適應現代生活和審美的白瓷作品。

　　藝術，如此慷慨而包容

　　閑暇時，青年陶藝人李松陽喜歡在廣東佛山石灣鎮的街道上走一走。藏在各個街角的陶藝工作室、披上“新衣”的老工業廠房、薪火不斷的百年古窯、交相輝映的傳統紅陶與現代瓷磚……“有時迷路了，反而能看到別致的街景”。

　　十多年前，23歲的李松陽只身從河南老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初到佛山，他找了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浮雕雕刻。在制作一件作品時，他使用了焦點透視法，這與公司期待的全景散點透視浮雕法相去甚遠。于是，李松陽的第一份工作“連試用期都沒過”就結束了。

　　這次挫折，讓李松陽對自己的創作思路產生懷疑，是堅持自己的風格，還是迎合“規矩”？工作失意的李松陽就在這時遇見了在佛山流行了千余年的石灣陶藝。

　　石灣陶創燒于唐代，繁盛于明清，風格自由，鄉土氣息濃厚。“用手觸摸石灣陶塑，那粗糲的質感模糊了時間，仿佛能把人帶回久遠的過去。”就這樣，李松陽一頭扎進了石灣陶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逐漸領悟到樸拙、沉穩的石灣陶塑中的寫意特質。在這個允許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世界里，沒有技法的束縛、沒有風格的偏見，李松陽將自己對中國藝術寫意精神的理解，盡情地融入創作。

　　悠久的歷史，賦予中國傳統陶瓷文化海納百川、兼收并蓄的胸懷。在李松陽失意時，石灣陶藝包容著他的灑脫與不拘一格，也通過包容各種創作理念，為自身的傳承創新增添了生生不息的“血液”。

　　10月，已舉辦至第11屆的“石灣杯”青年陶瓷藝術大獎賽落下帷幕。“石灣杯”“美陶杯”，當地針對年輕人的陶藝賽事中，許許多多立足中華文化傳統意蘊、融入當代文化精神的作品脫穎而出。“石灣陶藝始終反映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情緒與思想，這既是石灣陶藝傳承不息的核心，也是它未來發展的方向。”廣州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魏華曾評價道。

　　看來，不管是哪一種陶瓷，大都擁有一群青年追逐者。在一場場火與泥土的化學反應中，他們把青春當作催化劑，收獲著屬于自己的理想生活。

　　（本期選題支持：高建進、吳春燕、張哲浩、李潔、王洋、馮家照）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26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