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禹舜：超自然的山水圖式

　　牛克誠

　　盧禹舜是上世紀60年代畫家中的杰出者，80年代就引人注目，90年代初很多山水畫家還在糾纏于點皴、線皴等形式元素時，盧禹舜已經推出一個極其新異的山水圖式，令中國山水畫壇震撼。

　　盧禹舜很早就出道，出道即探道。他所探之道的起點和方式很原初，因為它的出發點是回歸到山水畫的起源時期，進入到魏晉時期宗炳《畫山水序》所說的“澄懷觀道”狀態。他首先將個人的心胸、懷抱、思維、意識還原到一個了無雜質的清澄質地，再反觀內心，把自然萬物收納到自己純凈的內心世界當中，從而明見一個純粹而本質的山水世界，并生長演繹。同時，他明見的這個道又和中國人的宇宙觀內在一體。中國人的宇宙觀認為“四方上下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往來古今的時間是無限的，它存在于一個洪荒浩渺的無邊狀態；而四方上下的空間猶如一個有著房檐與四梁八柱的房屋，是有邊際的。無限的時間與有限的空間交融起來的宇宙，是一個視覺上可感、可察、可悟的空間，孕育著無盡的創生與演進。這也是山水畫家在宇宙間存在的局限及其創造力的無限。當他面對自然空間時，“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而當他把自然萬物融入自己的想象思維，即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盧禹舜的山水圖式由山石云水等基本元素組成，它們是有形質的。而這些元素在盧禹舜的筆下萌生、成長就形成一個廣袤無垠的思維想象世界。

　　用宗白華先生的話來講，魏晉時期的中國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兩者的結合使山水成為作為審美的觀照對象，而此前的自然山水雖然亙古既存，但是沒有成為審美對象，而是作為一個神的寓所，或者作為宗教祭拜的存在。魏晉之后，山水作為審美對象誘發了山水詩與山水畫的產生。山水詩訴諸語言文字，山水畫訴諸視覺形象，即宗炳《畫山水序》提到的另外一個命題——“以形媚道”，通過澄懷而觀道。盧禹舜以澄懷而觀看自然，看到了對象本質、內在的形質和結構特征。如他的“靜觀八荒”系列等是把對象的一些具體的、物理的特征、自然地理的特征幾乎看淡了、看虛了，甚至看無了。他用高度概括的近似于幾何的形來表述他看到的山水、自然萬物，它并不是與某時、某地的自然地理、地貌一一對應，它是超越于具體形貌的，或者也可以說它是超視覺的。同時，它還滲透著莊子“萬物齊一”的自然觀念，自然的一切對象都是平等的存在，都是山水畫家觀照的對象。它們被均等布置在他所營構的山水世界之中。這里既有山、水、云、樹，也有飛鳥走獸，當然也有高士仕女等，這一切在他編織的世界里和諧共存，仿佛五音交匯，在浩茫天地間和鳴。

　　為了表述這一山水世界，盧禹舜精煉了一個非常獨特的筆墨結構。首先是以類似于篆書的線條構形，圓潤而富于彈性。線形很簡，和對象特征表現的簡括達到一致。同時，對山石的表現，由于不是具體的對象、物象特征的描摹，也跳出了傳統山水的皴法體系。盧禹舜的山水圖式基本上以皴、擦，特別是擦的方式代替了皴的方式。大面積的擦，又和前面講的對于物象具體特征的忽略而進入本質表述相一致。

　　在盧禹舜的筆墨結構中，特別注重暈染。他的勾線和皴擦，可以把近觀其質的對象的形狀和質地體現出來，但是一個一個形是如何成為一個畫面整體甚至一個空間整體，是靠墨的暈染來實現的。這種線、擦、染的筆墨結構在他的畫當中，讓我們看到了“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空間和物質狀態呈現，從而受到一種豐饒的感動，體會到萬般的景象匯集到畫面當中的豐富內涵。

　　盧禹舜山水圖式的空間結構是依靠“接”“合”而建構起來的。荀子說“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所有客觀事物之間的關系、關聯，所形成的世界，就是以“接”“合”建立的。在盧禹舜的山水中，我們看到，墨暈為基本的接合手段，同時交織著各種各樣的墨、線和皴的接合，墨染的塊面與空白質地的接合，實景與虛空的接合，以及遠與近關系的接合等。這種接合的邏輯中還融入了一種現代構成意識，與禹舜這輩院校出身的畫家所接受的訓練也密切相關。構成意識使盧禹舜的山水圖式有一種紀念碑式崇高的、莊嚴的肅穆感。那么大膽的平行、垂直的畫面結構也是超自然的，因為絕對對稱的景觀在自然界幾乎是沒有的，但是禹舜不弄什么黃金分割點，就是平行、垂直、對稱，是將萬般變化的自然世界以自己特別強大的圖式結構進行重塑，形成了這樣具有神圣儀式感的山水巨制。

　　盧禹舜對郭熙的“三遠”也做了一個重新的闡釋。在他的山水圖式中，平遠、深遠、高遠也都有。比如，萬般景物盡在眼底，其實就是深遠的結構，但這個深遠和郭熙說的從山前能看到山后是不一樣的。他的高遠與郭熙說的山下看山巔也不一樣，他用一個一個并不連續的景致形成了一個高遠的結構，如果目光停留在每個段落的話，呈現的不是整體的高遠結構；每個局部和整體的高遠結構形成非自然秩序，比如本來是山巔的位置，但突然又出現了一個本是山腳下的河流，再往上又有一組樹……這樣一個空間確實是超視覺的空間，也是超物理的空間、超自然的空間，是他的精神空間。

　　盧禹舜獨特的山水圖式，并不是簡單的技法呈現，而是靠著其澄懷之“懷”，是他的思維力、想象力、思想性的綜合體現，由此而言，盧禹舜是一位具有哲人、思想家品質的智者藝術家，他創造的山水圖式深邃、廣博而雄大，令人嘆而賞之。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國畫院院長）